痖弦 忧郁挂着 太阳旧着

May 25, 2025

(作者摄于泉州,神庙也是人搭建起来的)

(1)

痖,就是哑,病字在头,没有声音的弦。同那个诗人的名字结构一般,废名,不再使用的名。他们无声无名却也有诗集付梓,字里行间声线身份的衣裳褪去,滑溜溜地拥抱众人。是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,否定性的痖弦废名,与“色即是空”并肩站立,其实反抗的终归是需要的。

痖弦自己倒说过笔名来历,取自陶渊明的诗,“但识琴中趣,何劳弦上音。”南山下读者皆知音,遍览群书才得其真意。蝙蝠般的科技时代读者,WIFI雷达就能感应到诗理,搜索键代替偶然相逢与蓦然回首。你以为的“琴中趣”,朦胧浪漫传统现代,很有可能是算法营销的“弦上音”,我们都有社会建造的统一声线。

也听过一个说法,读者蟑螂论,明处望到一只,背地里就有窸窸窣窣一群亮屏观看,都没声音的。诗歌读者不是什么仰天呼唤爱的群体,他们说喜欢读诗时,皆如秀出存款般羞赧。只啜饮小小的孤独的爱,又不甘这份爱没有广大的基础,既要用小众独立去反叛,又感叹诗歌不入流,诗集只堆在床底和礼品袋里,大爱无言。

或许,不止读者哑了。痖弦也在说自己的诗,如果已经触摸过诗歌真言,一些格式镣铐可以放下,几朵文笔花边可以裁去。语言剔骨,符号沉默,痖弦要用光秃文字,射向滚烫的历史与伤口。那一把信仰之箭,捅破时间界限,方向是精神峥嵘,力度是山河悲痛,轨迹是人神合一。

(2)

“痖弦”是二胡哑哑的声音,低音嘈杂下,诗人说他想念分离两地的母亲,他有一段飞机也飞不过去的年华。痖弦从河南来,49年17岁入国军抵达台湾,从此与母亲相隔,21岁开始写诗,40岁停笔,真的哑了,不要再写。

全球华文文学理论中,“岛链”指的是华语作品的伏脉千里。同一语言的文化多面性,就像岛屿一样露出水面,又偷情一般水面下握手。痖弦有了闽南腔,忘不了河南味,年少的乡土切片,移植了他中原民歌的节拍,与血肉分离的戏剧。他从文化孤儿作起诗来,浮起自己的绿洲,再连接了很多人。

痖弦曾多次到访新马,他以众多编辑身份,沟通不同地域,鼓励写作后辈,自己却不再动笔。他留下的诗不到百首,有一类是以城市国家为题,收录在《断柱集》当中,且看他怎么穿梭光阴与面孔,描绘他的诗歌地图。

“尘埃中黄帝喊/无轨电车使我们的凤辇锈了/既然有煤气灯,霓虹灯/我们的老太阳便不再借给他们使用《在中国街上》” 纸笔游历到了巴黎,他说人家在”猥琐的属于床第的年代《巴黎》”,伦敦则“躲在假发下,等待黑奴的食盘《伦敦》”,印度的太阳是“大香炉”,草野是“大蒲团《印度》”。

不是拟人化那么简单,他把历史、区域、文化橡皮泥般混合塑形,三者有了彼此的属性。“菊在窗口,剑在古代《伦敦》”,时间具备“腐味《深渊》”,他穿破界限,不止靠肉身,也靠文字任意门。诗里他和年少的自己一同执笔,也集结千万个在世界各地的他的分体,合力书写华语诗歌史上的深渊与桥梁。

(3)

痖弦身份的方程式不是一路加到底,他是减法乘以时间。他先褪去诗人身份,编务繁忙几十年,他真的把自己作为不发声的乐器,拨动其他人的心弦。他不断牵线华语写作者,钩织起巨大无声的文字联盟,编写各大华文作品选,创立诗刊诗人团体,发掘更多新生代。我们已经不需要锦瑟五十弦,就能看到他的年华锦绣。

在他的时代里,迁徙是病,无数人披起“外省”衣裳,不懂闽南话不好伪装,榻榻米上盖床。他们离古代与祖籍还近,世界也没变太平,从两岸到岛链,许多凹陷等待他架起。我的时代里,离散是运,钱币珠宝堆起机票,天下攘攘无论说什么话,都只是中间人,回不去也进不来。世界好像变得太平,沉默的大多数不是痖弦,而是有太多默认选项,看到的东西变多了,就忘了看不到的东西了。

音乐软件每日推荐之必要,温馨广告盼你回家之必要,凌晨一点手机续电之必要。没有电子版的实体书之必要,指缝干爽之必要, 旅行逛博物馆与菜市场之必要。世界琴弦越僵直和谐,越不要弹奏,而听弦外之音静默之必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