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牧 戏为六绝 曲奏八荒

April 19, 2025

(作者摄于春节湖南,村人用船拆件围湖)

2008年不仅北京奥运,台湾也开放自由行,那样的时代,我和爸妈还有一车湖南人飞去了宝岛。那年我脸皮尚在且很厚,台风敲击大巴时,全车唯一的小孩我本人唱歌作揖,“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”,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孩,自有乐天的古早味。

杨牧是我爷爷那辈的人。平行时空中,我爷老子还在北方军工厂,打造时代和迫不得已,想念老家山湾里的南方人情。杨牧先生在花莲小镇,参与台湾新诗运动,存留真理同少年风骨,随风去到大洋西,一种苦涩文化基因,几番先进权力翻新。少年白长在了他老去的身体上,他的乡愁没有精密刻度,而是相信不可为之事的模糊,比如诗歌永恒与时间暂停。

杨牧往前看不到任何参照,往后却是一片熟悉接续的文脉,未被引用的新鲜思想,一个往东,一个向西。他不选择任意一条路,因为那只是他所拥有的源泉,而不是他主动创造的现实。他就是最坚强的15岁少年,不会活在固定的模子里,不要计算计算题,也不愿意开心。早先发生的这些事,都在《奇来前书》里,有前书也有后书,奇莱是他亲爱的山。

散文和诗是他相信的创作形式,他以两种身份并行生活,说他是散文诗歌还是诗意散文都行。去伪存真,生活戏一场,戏剧诗歌才是他的追求。《林冲夜奔》戏曲梆梆,声调你来我往,章回有了诗的轻巧。你好像无端信任他所言非虚,所有笔画都在围攻一种宿命,那就是他注定以此种形态再现话语,绝无其他的谎言。

以杨牧纤细皎洁的笔力,对世界尽头的执迷,你只好承认,此人只能以纯粹真意存活,字句被他穷极,文笔被他架空,他追逐字意直到其义自现。然后你发觉文字是壳子,壳子底下无新鲜事,你孤零零的存在内核,他那么遥遥地感知着你。

终于我不再痴迷于文字本身,而是对人产生了无尽的热情与好奇,读他诗的这一天把真实世界里的人,比作小说人物,好像我们人类是一本时刻在写就的书。杨牧就像海边的卡夫卡君,杨君卡君,甚至共享同样的隐喻。杨君那天被笛声吸引,看到了被士兵杀死的狗,他在老家的海边,知道自己完全属于世界,安全地归于恒久山海。一半的卡君目睹小猫被杀,灵魂用来做世界上最长的笛子,无善无恶的欲望力比多,让我们长出向内的眼睛。

音乐与生死潜伏于日常,长了敏锐触角的人才能接收,眼睛之外的自由与纵深。杨牧早慧,天然忧郁而具备存在主义危机,比卡夫卡走得远一点,他走到外国去,生出对文学与自我的决然意识,然后把写作当作终身目的。

成为学贯中西的学者后,杨牧说了更多关于诗本体的话,却并不像学究一样写诗,诗是他的道路也是他的终点。“一个诗人创作当下主观,自我的流露和诗的客观表现,那种普遍,超越或结合了美学和道德的潜力,应该如何对应,相提并论。我们如何评估这二者的关系?我们通过创作追求的是诗,还是诗人?《抽象疏离 下》”

他对故事的兴趣小于对思考的兴趣,所以他诗中的每一秒都漫长,自然法万物,山海是一笔时间账。我之前固执地只读诗歌,把传记当八卦,偏不要用具体事迹对应抽象心迹,是不是那时只读出了一半的诗?只追求有精度的文字,而非有温度的思想?人越狭隘,就越感到安全。

但我遇到了这个陌生诗人,比我更虔诚勤奋,承受对意义的内部审视,温良河蚌一般忍痛盛出圆融作品。等待我从他的诗中,读出他自己和共性的诗,才徐徐播放审美的阵痛,活着就是艺术,人体只是轮廓。诗歌是人另外的存在方式,一种艺术和艺术品共同组成的实体。

杨牧读书时,有一个湖南外省人老师。老师有自己的湘西,杨牧却没有,他不知道乡愁为何物,只是难过,世界总是充满忧郁。他少年时期经历日语、国语、台语各种口音的参杂,地震与战争波及他的小镇,产生稚嫩的神话结构。诗的足迹走过心灵创口,到最后,他有他40年代的花莲,我有我21世纪的湖南。